2011年12月19日 星期一

馬基維里與《君王論》簡介

馬基維利(Niccolò Machiavelli, 1469-1527)大概是西洋政治思想史上,最惡名昭彰的人。一般提到「馬基維利」或「馬基維利主義」時,往往是表示為達目的、不擇手段的作法,與欺騙、詐術、詭計等同義。所以,在書店可以看到諸如《霸術—馬基維利兵法》、《曹操與馬基維利》、《魔鬼教科書—關於馬基維利等書名的著作。

不過,當代有些學者力圖替馬基維利平反,有論者認為馬基維利並非是傳授邪惡,而事實上是一位愛國主義者;也有人認為他是重視實然面而非應然面的討論,因此是一位科學家。馬基維利的面貌,在當代學者的研究下,變得更為複雜而多元。[1]

馬基維利最受人矚目的著作,就是《君王論》(The Prince),這本書曾被視為世界上最具影響力與暢銷的十大名著之一,與《聖經》、《資本論》等書並列。據《魔鬼教科書—關於馬基維利》的介紹,這本書是「英王查理斯愛不釋手;克倫威爾珍藏著它的手稿影本;法王亨利四世被殺時,人們發現他貼身帶的,竟然是一部染血的《君王論》;普魯士弗雷德里克大公把它作為自己決策的依據;路易十四,這位赫赫有名的法君主,每晚必溫習此書,其言:不讀此書不能高枕而眠;拿破崙對《君王論》也百讀不厭,勝利的聯軍在清掃滑鐵盧戰場時,從繳獲的拿破崙的御車中,發現了一本他寫滿批註的《君王論》;希特勒放在床邊經常從中汲取力量;墨索里尼稱之為政治家的指南……」。[2]換言之,這本書是許多西方統治者學習統治術的經典。

馬基維利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最著名的政治思想家,他出生於佛羅倫斯(Florence),曾經擔任佛羅倫斯共和國的政府要職,主管外交事務與國內民兵等重要職務,長達十四年之久。後來共和國垮台復辟的佛羅倫斯第一家族麥迪西(Medici)又重新掌權,馬基維利被迫解職,並曾傳出涉及叛亂,被關進監牢。後來幸而無事,馬基維利出獄後,試圖向麥迪西家族示好,而寫下了《君王論》,獻給麥迪西家族的掌權者。他在〈獻呈信〉(Dedicatory Letter)中寫到:「我想向殿下獻呈本人對你一片忠誠的證據,我覺得在我所有東西裡面,我認為最寶貴和最有價值的,莫過於我對於偉大人物事蹟的知識。這是我依靠對現代事務的長期經驗和不斷鑽研古代而獲得的。對於這種知識,我曾經長時期地孜孜不倦地加以思考和檢驗,現在我把它寫成小小的一卷書獻給殿下」。[3]

然而,馬基維利的苦心,並未受到重視。但也因此,馬基維利得以有空閒,開始大量著作,包括《李維史論》(Discourses on Livy)(評論李維《羅馬史》的前十章,同時也是馬基維利關於共和主義的代表作)、《戰爭的藝術》(Art of War)、《佛羅倫斯史》(Florentine History)以及喜劇《曼陀羅花》(Mandragola)等著作。[4]

《君王論》篇幅不大,薄薄一小冊,因為是獻給君主的,擔心君主沒有時間看完。全書共分二十六章。內容章節包括君主國類型、軍隊的屬性、君主的統治術以及最後對於統一義大利的呼籲。若我們從結尾,馬基維利最後的呼籲,作為整本書的撰寫的目的,而前面的章節,就成為達到這個目的之手段。這種讀法如同金字塔式,可以讓我們清楚理解馬基維利的用意。當然,並不代表我們贊成馬基維利的說法,在介紹完馬基維利的觀點,我們會再加以評論,

在《君王論》的廿六章(最後一章),標題為〈期望將義大利從蠻族手中解放出來〉,馬基維利敘述了當前義大利慘遭外族入侵蹂躪的慘況,而指出這種情況也正是期待偉大人物、新君主興起的時刻。「偉大的正義是屬於我們的,因為『對於必須戰爭的人們,戰爭是正義的;當除了拿起武器別無希望以外,武器是神聖的』」(26: 2)。[5]他進一步感性的呼籲:「請你那顯赫的王室,懷著從事一切正義事業所需要的勇氣和希望,擔當起這個重任,使我們的國家在她的旗幟下重新閃光」(26: 5)。《君王論》一書主要是在談統治術,「正義」一詞不常出現,可是在第廿六章卻反覆出現了至少四次以上(包括just, justice),是出現次數最多的章節(26: 3, 5)。換言之,馬基維利塑造了一個國家至上,或稱國家理性(reason of state)的最高價值,「國家的生存與統一就是正義,就是一切的最高目標」。這是與古典政治思想有很大的差異,古典的政治觀在於合於正義與理性的統治術。所以有論者認為這是「政治」概念上的一個重大變革。[6]馬基維利雖然並未使用「國家理性」一詞,但是整個概念與主張已經蘊含了相關的說法。雖然對於我們當代人,曾經歷經「民族主義」狂飆的年代,對於「國家至上」、「國家理性」早已而耳熟能詳,不再是什麼新奇、大逆不道的詞彙。這是因為我們作為「現代性之子」(意旨我們的思維其實深受這些現代思想家的影響,因此我們容易有一些想當然爾的看法,必須謹慎其中隱含的偏見),不容易察覺其中的問題。

如果我們稍稍再替國家理性、國家至上鋪陳一下,就當時的義大利而言,歷經西班牙、法國、羅馬教會以及本身城邦間的內鬥,戰爭接連不斷,人民死傷慘重,無法維持正常生活。而一個能夠維繫生存的強有力的國家,似乎可以成為保障一切需求與發展的基礎。

在這個邏輯下,所以,君主的統治術可以為了上述的最高目的,而採取各種邪惡的手段,只要能夠成功,確保國家的生存與秩序,人們最後反而會稱讚君主的作為。因此,「如果一些惡行是為了挽救國家,那麼君主就不必為這些惡行受到的非議而揣揣不安」(15: 2)。馬基維利在討論統治術之前,有一段很著名的話:「人們實際的生活,和人們認為應當如何生活,有天壤之別,以致於一個人要是不切實際地想當然行事,那麼,他不但無法保持現有狀態,還會導致毀滅」(15: 1)。這也是為什麼有論者稱他是政治科學始祖,因為將焦點關注在「是什麼」而不再是虛幻的「應該是什麼」。一個政權的存在,並不是依賴學者、道德家幻想的規則在運行,政治世界有現實運作的法則,無視於這種現實法則,馬基維利認為就是自取滅亡。也因此,馬基維利認為君主是否要行仁義,也不是什麼無上的道德命令或根本的規範。相反的,「一個君主如果想要保持住自己的地位,就必須知道怎樣做不完全符合道德的事,並且知道視情況抉擇是否使用或保留這一手段」(Ibid.)。

以下我們就挑幾個馬基維利提供的準則與觀點,說明這種彈性運用的巧妙。

君主應該慷慨還是吝嗇(〈第十六章〉)?表面上,一個慷慨大度的君主將深受民眾的歡迎,尤其在兵荒馬亂的年代,君主的賞賜似乎可以帶來民眾更多的感恩與效忠。而吝嗇的君主,應該是會受到民眾的厭惡與不滿。但是,馬基維利從現實經驗與歷史教訓中,所得到的觀點卻大不相同。他指出一個平時慷慨大度的君主,在剛開始或平時或許能給人民帶來好處,受到民眾的愛戴。但是,當花費越來越大,人民的胃口也越養越大。而君主的財力有限,或是碰到戰爭時,君主沒有辦法再滿足人民,就會受到人民的怨恨。甚至於君主為了維持花費或準備戰爭,勢必會向人民徵稅,加深人民的負擔,引來更多的怨恨。因此,馬基維利認為一個君主應該要吝嗇,節省花費,平時就儲備資源以備不時之需。倘若真有需要,或戰事發生時,君主也就無須額外向民眾徵稅,民眾反而可以過比較好的日子。不過,馬基維利也提供了一個君主可以「慷慨」的時機,就是「康他人之慨」,倘若攻下別人的城邦,不妨讓士兵分享成果,可以加深部隊的向心力。否則,「追求慷慨的名譽必然招貪婪之名,而貪婪之名會同時給你招來壞名聲和人們的憎恨」(16: 3)。

君主應該表現仁慈還是殘酷?尋求受人敬愛還是被人恐懼(〈第十七章〉)?跟上一段的邏輯相同,倘若君主為了展現仁慈的一面,結果造成整個國家混亂,內爭、謀殺、搶奪等事件,反而造成更大的混亂與傷亡。但是殘酷的君主,只是針對少數人「殺雞儆猴」,反而可以較少的損失,卻獲得更多的秩序與安全。因此,殘酷的君主反而比仁慈的君主其實更「仁慈」。其次,馬基維利認為受人民愛戴,這是操之在人民。人民可以愛或不愛,端視人民自己的感受。可是,如果讓人民畏懼,這是君主的作為,這是君主主動可以掌握的。因此,馬基維利認為與其受人愛戴,不如受人敬畏,後者可以操之在君主自己的手裡。

君主是否應該要守信(〈第十八章〉)?馬基維利認為君主要不要守信,端視守信的結果可以帶來好處;還是不守信可以帶來好處。因為,「假如人性本質善良,這種格言[指上一句的觀點]就不適用了,但由於人性本惡,既然人們不會對你信守承諾,你同樣也無須對他們守信」。在這一章中,馬基維利亦提到他的著名的譬喻,就是君主應該要有「獅子般的凶猛」與「狐狸般的狡猾」。馬基維利認為世上的鬥爭是法律或武力的鬥爭,人類應該是在法律上競爭;可是,情況危急時,人類應該要想野獸一般,借重武力的力量,運用獅子與狐狸的特質,才能在鬥爭中求勝。另外值得注意的是,馬基維利認為君主在表面上,還是要裝作是「仁慈、守信、寬大、人道、正直和虔誠」,其中特別是最後一項「虔誠」最重要。大部分的人只能看到表象,因此,當君主表現出「虔誠」之類的德行時,會比較讓人民安心與效忠。而實際上,君主則是要有靈活的頭腦,隨時背道而馳,「根據命運的風向和運氣的轉變而轉變」(18: 5)。

但是為什麼君主要「裝作」是有德行的人呢?馬基維利在第十九章〈論應該避免被藐視與憎恨〉花了比較長的篇幅說明這個觀點。馬基維利雖然指出君主應該隨時順風轉舵,不要遵守無益的道德規範。但是,馬基維利也承認:「如果君主被人認為變化多端、輕浮淺薄、軟弱怯弱、優柔寡斷,他就要受人輕視了」(19: 1)。受人輕視的君主,也就是沒有得到民心的君主,很容易失去政權。外力入侵,尚可抵抗;可是失去民心,篡奪者隨時可以起義高呼,奪下君主的權位。因此,君主必須做一個「偉大的偽裝者」。當然,如果不得不在軍隊、人民二選一的話,馬基維利認為君主應該還是先討好軍隊,因為是最有權力的人。如果軍隊已經腐敗,想要搜刮民財,馬基維利認為君主應該向軍隊妥協,否則自己地位不保。如果,君主為了捍衛民財,而向軍隊抗拒,馬基維利認為這是導致自我毀滅的愚蠢「善行」。

當然,馬基維教授君主治理國家、處世之術還有許多精彩的論點,本文礙於主旨與篇幅就不一一介紹。不過,回到本書的探討的主旨:權力與倫理這個主題上,上述的摘述應該已經大致含括了。而且從上面的段落中,我們可以看到馬基維利似乎提出了一些很銳利的觀點,令人有些難受,但又不得不承認的問題。本文試圖回應馬基維利的觀點,但是,也請讀者從本書的其它篇章,看看是否能夠找到自己足以回應馬基維利駭人聽聞的說法。

首先,馬基維利開了一個戰場,或說他清楚地排除其它不必要的糾纏。他談論的是「政治現實面」而不是「政治應然面」。因此,那些道德教條、理應如此的道德正義主張,都不是他要處理的問題。而在政治現實面的戰場上,他其實也豎立了一個最高的價值,就是「國家至上」,這裡背後可以是包含國家內多數人的生存、安全、秩序或許還有國家尊嚴、民族延續之類的價值。在此價值下,過去古人或基督教會所宣傳的仁慈、寬容、慷慨、守信等德行,都只不過是「小信小義」,並無舉足輕重的地位。馬基維利關心的是君主的地位,是國家的生存,在此前提下,一切可為。

換言之,馬基維利從確立最高權力的存在國家,然後來檢視倫理、道德,符合前述利益的,可以稱之為德行、正義。不符合前述利益的,那只不過就是些愚蠢的行為而已。因此,權力決定倫理的內涵,而權力所象徵的,是最大的倫理也就是「國家的生存、大多數人民的安危」,這個最大的道德目標。這也是為什麼馬基維利在最後一章,一再提到「正義」,呼籲義大利的統一與新君主的興起。

本文認為要回應馬基維利,與其在理論層面上,不如在「政治現實面」上,會更能打到重點。首先,我們從近代歷史中,看到太多以「國家至上」、「國家理性」為訴求的愚蠢行為,對國家及整體人民所帶來災難。以同樣是義大利政治家的墨索里尼為例,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義大利獨裁者,墨索里尼自己曾撰寫有關馬基維利《君王論》的文章,並且稱這本書是所有政治家的指南。可是,墨索里尼高唱法西斯主義(Fascism),強調國家民族至上,施行專制統治的極權主義,並且四處爭戰,號稱是維持國家的統一與完整。結果,卻是造成人民更大的死傷與受到其它國家的反擊。因此,這種標榜國家至上的口號,未必就是對整體國家好,反而是災難的開始。

其次,君主要成為一位「偉大的偽裝者」。在今日民主政治下,這是非常困難的事。尤其是報章媒體、網路世界的發達,陰謀論滿天飛,更何況是有意的佈局。
而一些坊間的書籍或訓練,喜歡用馬基維利這種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」的論調,要人們隨時拋棄倫理道德的束縛。但是,人是社會的動物,隨時被人觀看與理解,謊話可以說一次、兩次,但是三次之後,還有多少人會相信?一個人的信譽,是很不容易才能累積的。如果,在緊要關頭撤守了自己對德行的宣稱,或許真的可以贏得這次的賽局。但是下一次呢?還有多少人會信任你?會支持你呢?

本文認為馬基維利的論調,並非一無是處。在馬基維利當時所處的環境中,如果麥迪西家族領導者能夠認真學習運用,或許真的可以為義大利帶來一時的和平與秩序。可是,如果在一般時刻、在不恰當的身份上,任意耍弄這種權術,那只是失去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價值而已。

最後,我們引一段小故事,作為本文的結尾,稍稍替馬基維利緩頰,從中可以看到馬基維利的關懷與熱情。

據說,馬基維利在臨終之前,曾做了一個夢。他夢見一些衣著邋遢、面容枯黃的人,他詢問他們是誰,他們回答:「我們是品德高尚之人,正走向天堂之路」。然後,馬基維利又看到一群服飾端莊、舉止高貴、肅穆的人,他們正在嚴肅地討論重大的政治問題。其中有柏拉圖、普魯塔克、塔西倫等古代哲人。他又問他們是什麼人,「我們是被詛咒下地獄的人」。馬基維利後來向朋友轉述這個夢時,馬基維利說,「他更樂意待在地獄裡,在那裡他可以跟古代世界的偉人們討論政治;他可不喜歡待在天堂裡,待在那群受到祝福而品德高尚的人中間,他會飽受煎熬的」。[7]馬基維利甘冒不諱,選擇了他的政治路,不是貪圖利益,也不是來世的回報,而就是他本身對此類議題的終極關懷。


[1] 參見Leo Strauss (1958), Thoughts on Machiavelli. Chicago: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pp. 9-12.
[2] 見吳光遠(2008),《魔鬼教科書—關於馬基維利》。台北:海鴿。
[3] 本文所引之馬基維里《君王論》(The Prince),中譯參照馬基雅維里(2008),《君主論》,王水(譯)。上海:上海三聯。英譯本參見N. Machiavelli (1998), The Prince, trans.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Harvey C. Mansfield. Chicago: University of Chicago.
[4] 對於馬基維利的生平與學說的扼要介紹,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見Q. Skinner1983),《馬基維利》,蔡英文(譯)。台北:聯經。這本介紹性質的書籍是當代思想史大師Quentin Skinner撰寫,蔡英文教授(現任中央研究院政治思想專題研究中心執行長)所翻譯的。
[5] 有關引用《君王論》之章節,括弧內第一個數字為章,第二個數字為段落。譬如(26: 2),表示第26章第二段,以便讀者使用其他版本時,也可以參照。有關段落的計算,是依照Mansfield的譯本計算。
[6] 有關政治概念的古典觀到國家至上的轉變,參見Maurizio Viroli2005, 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: 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 1250-1600. Cambridge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.
[7] Maurizio Viroli2008),《尼科洛的微笑:馬基雅維里傳》,段保良(譯)。上海:上海人民,頁1

6 則留言:

Pace Chen 提到...

讀君王論簡介讓我想到史達林!

LT 提到...

怎麼說呢?我對史達林不熟?

Pace Chen 提到...

殺雞儆猴-殺反抗的人來警惕
軍隊-有秘密警察
虔誠或忠心-利用人民對列寧的崇拜情結,在列寧死後,屍體防腐擺放莫斯科 Red Square 另外,他也有因和東正教大主教的會談贏得人民的心
不守信-起初答應人民的,後來沒去實現,像"五年計畫",人民沒有因此有更好的生活,還有第二個"五年計畫",人民某種程度一直被蒙蔽或洗腦,他約1931年開始竄改事實,包括俄共產黨歷史
有時覺得,他們(俄人民)好儍,但換個角度,我們何嘗也可能某些程度上被"洗腦",只是我們不自知!

匿名 提到...

有時候壞的手段可能結果是好的...這讓我想到秦始皇 雖然他是'暴君'但是他讓戰爭結束 並且讓文字統一還有很多的貢獻

匿名 提到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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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T 提到...

謝謝Pace Chen的解釋

龍崎所提的,可能正是馬基維里可以捍衛的理由。甚至包括帝國的統一維繫了一定的秩序。以前李連杰主演的英雄,就是闡述相類似的理由。至少避免多國征戰造成的生靈塗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