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8月27日 星期六

政治的最終目的:幸福

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哲人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、倫理學著作中,將「幸福」(eudaimonia, happiness)作為個人與城邦所追求的最高目的,甚至認為「政治學」即是在研究這個最高目的。人生最高目的是追求幸福,亞里斯多德認為這是「幾乎大多數人都會同意」(this is pretty much agreed),大多數人也「預設過得好、表現好與快樂是同一件事」(assume that living well and doing well are the thing as being happy)(Nicomachean Ethics[1], 1095a17-20)。但亞里斯多德進一步提到,什麼是「幸福」,亦即什麼是「過得好、表現好、快樂」,人們卻有不同的觀點;而且縱使同一個人,在不同時期對於幸福,也有不同的解釋(NE.1095a20-30)。

亞里斯多德認為討論這些議題,不會有精確的答案,政治學依其研究主題的性質,只要達到特定的確切性即可。此外,對於探究這類問題,亞里斯多德建議我們,可以從考察人們的意見開始,但是也無須涵蓋所有意見,這是不可能的,也容易失焦,而可以針對「那些最流行、看來有些道理的」(the ones that come most to prominence or seem to have some account to give)意見進行討論即可。至於討論的方式,亞里斯多德進一步建議我們與其從基礎知識出發(the things that are known simply),不如從我們所知道的事開始(the things that are known to us)(NE.1094b10-25, 1095a30-b)。[2]

換言之,如果我們要思考台灣社會追求幸福的問題,首先可以看到的是:我們現代人也要「幸福」。特別是當追求經濟成長繁榮之後,人們發現物質欲望的「滿足與渴望」的無限循環[3],並不代表可以擁有真正的快樂;而且過度消費所帶來的環境破壞,也開始反撲人們生活,迫使人們不得不反省既有的價值與態度。幸福開始成為人們熱衷關心的目標,甚至有許多人開始討論以「幸福指數」取代「經濟成長指數」,認為追求前者的表現才更有意義。

所以,接下來的問題是,「什麼是幸福」?這個問題,跟亞里斯多德當初所面對的是一樣的,幸福的內涵是分歧的。尤其在當代學科分化的專精研究,社會學家、經濟學家、心理學家等都對這個議題作出許多研究,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希望以量化的方式,可以衡量出幸福感,也就是給予幸福一個可以量化的指標。並認為人們在衡量幸福時,涉及主觀心理感受、社會環境脈絡比較等,更具體來說,若以整體「國民幸福指數」,就有可能包括了生產總值、社會健康、社會福利以及社會文明等面向,找出參照值來比較與衡量。[4]

不過,依照亞里斯多德的洞見,同時這也是當代有些人所反思的,幸福的量化其實是過於牽強,因為幸福常是主觀的感受。研究的精確度應該依研究對象的性質而定。而且,我們討論政治議題時,有一個好的方式,就是從「我們所知道的事開始」,而不是從那些看似已經建構一個又一個架構體系的知識理論著手。但是對於幸福,我們知道什麼?如何找出這種「常識」?對於亞里斯多德而言,研究政治事物的適當方式:辯證法與修辭術的討論,都是從「大眾意見」、「常識」(endoxa, opinion[5]或用今日政治人物所使用的詞彙:「社會成見」[6]開始。亞里斯多德所謂大眾意見是指「那些被一切人或多數人或賢哲們,即被全體或多數或其中最負盛名的賢哲們所公認的意見」(Top.: 100b19-20)。當然在實際的選取或討論上,也可以說非常主觀,甚至會有所偏頗。特別是在不同的地區甚至討論社群中,所理解的常識、大眾意見,可能都不一樣。但是,這種討論依其特性,並非要建構絕對真實的科學論證,而是要從既有的意見中,找到暫時不會自相矛盾或是較佳的觀點。因此,本來就是一種開放式的討論,可以隨時再增添新的觀點,而非希望一次就能總結或者找出最真確的觀點。因此,我們對於人們所熟悉的幸福觀,就可以先試圖主觀歸納,但必須保持一種開放性。

亞里斯多德將當時人們認定的幸福生活分為三大類:享樂生活(a life devoted to enjoyment 、政治生活(political life)以及思辨、靜觀的生活(contemplative life)。他認為這三類生活,就是當時人們所認定的幸福生活之不同類型。有趣的是,亞里斯多德似乎並沒有在享樂生活多著墨,而直接跳到政治生活以及思辨生活的討論。對於當代人們的價值觀而言,直觀來說,幸福似乎很難跟政治生活、哲學沉思生活掛上邊。不過,倘若我們從許多人小時候的志願都是當總統,亦即人們曾希望達成此目標;在沉思生活中,哲學或許不是我們社會中常見的心靈滿足方式,但是諸如宗教式的打坐、靜觀、冥想、禪定、自我省思等,也都可以跟沉思生活相關連。因此,亞里斯多德所提的幸福三分法,事實上,也未必會對台灣民眾十分陌生。

但是,更特別的是,亞里斯多德解釋幸福問題時,他提出了對於「人」之特質的解釋。這裡需要稍微說明。一般將亞里斯多德稱為「目的論」(teleology)者,亦即認為「一切技藝、一切探究以及一切行動和選擇都以某種善為目標」(Every art and every inquiry, and likewise every action and choice, seems to aim at some good)(NE.1094a1-5)。人與植物、動物的差別,除了與前者相同可以成長、需要營養;與後者相同,具有感官知覺。人的最大特質在於:「具有清晰言說」(has articulate speech)的特質,這種能力,一方面使得「人們可以依理性被說服」(able to be persuaded by reason);另方面也「有理性思考事務」(has reason and think things through)(NE. 1098a5-8)。當人們充分發展這些特質時,亦即遵循著「理性言說」的特質,能夠和人理性分析審議;也能自己理性思索考量,這種人就充分發揮人之為人的特質,稱為有德行(virtue)的人。而德行有許多種,當人們具有最高德行,亦即在各方面充分展顯理性言說特質的人,就能夠成為幸福的人,亦即獲得幸福。

因此,對亞里斯多德而言,他所界定的幸福觀,其實是從其目的論、對人「理性言說」特質的預設而來。也因此,政治生活、沉思生活,其實也就是這種能力的展現,亦即讓人的特質充分發揮所致。而享樂生活,因為享樂並非人獨有特質,因此強調這方面的發展,並不能真正彰顯人的功用、展現人之為人的特質。這也是亞里斯多德有一句非常名言的意義,依其天性,人是政治的動物」。就是因為在政治生活中,人才能充分實現理性言說的能力,與人討論義與不義、利害、高尚與低賤等。亞氏認為在家庭中、村落中,都無法充分發揮這種與人在平等地位上的理性言說,這一直要到「城邦」(政治生活)中才能真正的實踐。這也是為什麼亞里斯多德會認為政治生活是一種幸福,因為才能使人的特質充分發揮與展現。

可是,這種對於人性特質的目的論解釋,對於當代人們來說,是否還有說服力?而且這種論點對於當代台灣的政治而言,有什麼樣的意義嗎?

當代政治哲學Michael J. Sandel就非常推崇這種「目的論」觀點(2009, Ch8),甚至認為當代討論政治、道德爭議問題,甚至正義,都不應該捨棄「目的論」的思維。Sandel詮釋亞里斯多德的觀點認為,我們在判斷時,往往就是針對此件事情的「目的」,以及作這件事的人之「特質」進行衡量,當個人特質表現良好時,我們可以稱之為此人的德行。舉例而言,當思考一位身障者適不適合作為啦啦隊的成員,就要思考:
(一)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啦啦隊的目的?是空翻、跳舞,展現活力?還是激勵士氣,鼓舞群眾?如果是前者,身障者就不適合成為啦啦隊成員;如果是後者,則身體上的不方便與此項活動並無障礙。
(二)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從事者本身的特質。相應於前述事件的目的,什麼樣的人,亦即具備什麼樣特質的人,最能夠勝任此一工作,達到該行為的目的,就應該由誰來擔任。譬如,一把好琴,應該歸屬給誰?照亞里斯多德的觀點,就會是最應由最善於彈琴者獲得,因為藉此可以發揮此琴最大功用(Ibid.)。

因此,Sandel認為目的論的思維,一方面釐清事物之目的,讓我們得以作出適當的判斷;另方面,也強調個人德行。當我們在衡量幸福與否時,特別是考量幸福作為經「目的金字塔」的最高總目標時,相對應的是個人的德行特質。當一個人越能充分展現人之為人特有的理性言說能力時,亞里斯多德會認為此人才得以充分展現其潛能,實現人之為人的特質。當然,亞里斯多德也不忘強調,要使人能夠展現這些特質,也需要基本的外在的善(譬如財富、地位)與身體的善(健康、體力)才能藉以發展靈魂的善(德行)。也因此,幸福雖然與個人特質相互呼應,但是,個人也需要其它外在的物質條件,才能達成德行的展現,亞里斯多德並沒有否定這一點。



[1] 以下以NE.代替。
[2] 亞里斯多德在Physics Bk.1 Ch.1, Metaphysics 1029b3-12有更進一步討論兩者的差異,扼要的說:”known simply”意味著,諸如一些立論的原理原則,這些原則不見得是一開始就知道,而是經過前人的研究所得,譬如牛頓三大運動定律。而”known to us”意味著我們所熟悉的事物,但不見得是知識或正確的,譬如,我們知道鳥會往天上飛,蘋果會落下等現象。詳見Sachs2002: 4n3)。
[3] 這種現代欲望觀或稱快樂觀,可以參見HobbesLeviathan Bk.1 Ch. 11「舊道德哲學家所說的那種極終的目的和最高的善根本不存在。欲望終止的人,和感覺與印象停頓的人同樣無法生
活下去。幸福就是欲望從一個目標到另一個目標不斷地發展,達到前一個目標不過是為
後一個目標鋪平道路。所以如此的原因在於,人類欲望的目的不是在一頃間享受一次就
完了,而是要永遠確保達到未來欲望的道路」。
[5] 普遍意見(endoxa或稱大眾意見或眾意)的前提下,依照一定的推論模式(辯證法中為三段論、歸納法;對應修辭術中則為修辭推論、例證法),進行正反兩面的論證,可以去除謬誤,凸顯真理。
[6] 曾有國內政治人物使用此一詞彙,說明特定群眾的觀點。例見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forum/11051402/112011032800122.html

亞里斯多德簡介

亞里斯多德(384-322BC)是柏拉圖的學生,我們常聽到「吾愛吾師,吾更愛真理」,就是出自亞氏對柏拉圖學說評論時,所提出的類似說法。[1]亞里斯多德與柏拉圖、蘇格拉底不同,他並非出生於雅典,不是雅典的公民,他的父親是馬其頓國王的御醫。亞里斯多德十八歲時,來到雅典,進入柏拉圖的學園學習,這一待就是二十年,直到柏拉圖過世後才離開。

離開雅典,亞里斯多德旅遊世界各地,其間據傳曾擔任青少年時期亞歷山大帝的私人教師,哲人與未來帝王的相會,引起後世許多穿鑿附會的想像。不過從亞里斯多德極力推崇城邦生活,亞歷山大帝卻是終結城邦,締造帝國的君主,可見亞里斯多德似乎對其學生並沒有產生多少影響。後來,亞里斯多德又回到雅典,建立自己的學園,開班授課。由於亞氏在論學時,喜歡邊走邊談,所以被稱之為「漫步學派」(也有人譯為「逍遙學派」)。[2]

亞里斯多德與蘇格拉底相似,在雅典城邦中,亦遭人控訴。不過,亞氏最後選擇離開雅典,據說是因為他不希望雅典人再次傷害哲學。不過,若從當時的政治、法律規定來看,亞氏並非雅典公民,在法庭中,是無法為自己辯護,處境會比蘇格拉底更為艱難。因此,亞氏逃離雅典,不過,大概是在流離顛沛的旅程中,翌年去世。

亞里斯多德著作非常豐富,是一位百科學式的學者,學說包含物理、神學、生物、形上學、詩學等。曾有人描述亞氏的生平:「亞里斯多德出生,然後他在思考,然後他過世」。這種說法雖然比較誇張,不過,展現了亞氏作為一代大師的風範。中國大陸在早些年,出版了一套亞里斯多德全集的翻譯,洋洋灑灑共十卷。亞氏在政治、倫理學方面,則主要是《倫理學》、《政治學》、《修辭學》與《雅典政制》等著作。


[1] 參見亞里斯多德《尼各馬科倫理學》(Nicomachean Ethics)(縮寫為NE1096a16-18
[2] 加一個小插曲。我有一次聆聽一位西方名校教授的演講,主題大概是儒家與生態保育之類的。那位美國教授,拿了一張「孔子行教圖」給大家看孔子肖像。她說這是孔子walk and teach,應該就是受到亞里斯多德的影響,而我們的想像則是一群學生圍坐在孔子旁,所以「行教」應該是「施行」教育而非「行走」的意思。同樣的,我們在理解西方文化時,一定在很多細節上,會添上我們自己的認知,這是我們要注意的地方。

蘇格拉底問答法


在幾篇柏拉圖對話錄中(一般認為是柏拉圖早期著作,較接近蘇格拉底原貌),蘇格拉底與人對話時,特色不在於提出自己獨到見解,而是以「提問」方式,不斷地質疑對話者的觀點。

譬如在柏拉圖《理想國》第一卷中談論「什麼是正義」的問題。有一位長者提到,正義就是欠錢還錢,欠人情還人情,對別人沒有虧欠。

這種說法乍聽之下,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問題。蘇格拉底開始找一下極端的例子,挑戰這種說法。蘇格拉底問道,如果有一個朋友放一把刀在你那,他情緒激動時,似乎失去理性時,要你還給他,你也要還嗎?這會是正義嗎?

被問的人啞口無言。另外一個人換一個說法,認為正義就是對朋友好,對敵人壞。可是,蘇格拉底接著問道,朋友如果是壞人,我們還要給他好處嗎?這樣是不是讓朋友更壞呢?另外,敵人是壞的,可是再傷害壞人,會使他變為正義嗎?還是使壞人變得更不正義?

        這位對話者似乎也回答不出來。第三位回答者,是當時一位著名的智者,也是一位修辭家,專門教導人們如何在公民大會上說服群眾,也是哲人的頭號對手。這位修辭家脾氣有點不好,不過,分析觀點很犀利,有些驚世駭俗,但也似乎有幾分道理。

他說:你們都在瞎扯、放屁。聽好了,正義就是「強者的利益」。你看,偷小東西的人叫做小偷;竊取一個國家的人,就叫做皇帝,他的命令就是一切。所以,真正的強者決定了甚麼是正義,甚麼是不正義。美國出兵攻打伊拉克,就能號稱是正義之師,「聯軍」作戰,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
蘇格拉底:說話文雅一點,別把我嚇著了!「強者」是甚麼意思啊?萬一有的統治者,搞不清甚麼是對自己好的,還會做些對人民有利的事,對自己有害的事?

修辭家:你在瞎扯,我指的「強者」是真正的強者、真正的統治者,才不會犯錯。

蘇格拉底:甚麼是「真正的」統治者?一個醫生,關心病人的健康,我們會說這是真正的醫生,而不是關心賺錢;一個牧羊者,關心他的羊,我們會說這是真正的牧羊人。同樣的,一個真正的統治者,當然應該關心人民,才能稱為真正的統治者。換個角度說,聽說你是專門教人說話的「修辭家」。真正的修辭家,是關心講的好不好?還是關心自己賺錢嗎?

修辭家: (面紅耳赤,滿身大汗)你……好樣的,哪你說,甚麼是正義?

蘇格拉底:我也不知道甚麼是正義?我甚麼也不知道,我唯一知道的事,就是我知道我不知道。知道自己的無知,所以,我才會一直去探詢答案,一直再追問,希望了解更多事情。

從上面的舉例(在原文之外,稍微添油加醋),我們可以歸納蘇格拉底問答法的幾項特色與意義:

1.      蘇格拉底在追問事物的本質。什麼是正義?什麼是虔誠?什麼是勇敢?什麼是愛?什麼是美?似乎這些問題都有一個真正的答案。
2.      不斷挑戰既有的成見,讓人們開始對自己所孰知的定義,產生動搖。迫使人們重新思考。
3.      無知之知」:蘇格拉底沒有給定一個既定的答案,希望人們知道自己的無知,繼續追求下去。
4.      這種追問的生活,可以視為一種靈魂轉向。當人們開始不斷追問什麼是正義?什麼是美?他就是朝向著真正的正義、美追尋。靈魂開始從原本追求世俗的成就、利益,亦即原來以為正義、美的追尋,然後知道這些的侷限,進而轉向到真正的正義與美前進。

蘇格拉底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話,一個未經檢視的生活,是不值得去活的」。我們如果只是照著常規,賺錢享樂、結婚生子,從來不去思考為何我們要這麼做?我們遵循的規範是正確的嗎?那我們跟一般的動物,就沒有太大的差別,無法配稱為人,或真正的人。人之為人,就是人會思考,會反省,不是只是吃喝玩樂,繁衍後代而已,而希望作一些有意義的事。

不過,反過來說,這也不要求每一個人,自此以後都不要吃喝玩樂。這裡的重點在於:我們要知道為何這麼做,那麼做。我們要知道遵守這些規則的意義在哪裡,知道社會價值的道理在哪裡。透過這樣的歷程,我們就不是一個行屍走肉,而是一個真正彰顯人類特質:一個思考的人了!


2011年8月25日 星期四

閱讀經典

        研讀西洋政治思想史,一個很重要的工作,就是認真閱讀古人的作品,通常我們稱這些作品為「原典」或「經典」。事實上,在許多學門當中,閱讀經典是非常重要的功夫。譬如,我們要學習拍電影,讀再多的電影入門書,還不如去看一場真正好看的經典電影,從中得到啟發與震撼。同樣的,我們學習寫作,也常常會直接去閱讀一些名家的作品,遠甚於入門書的分析。

        當然,閱讀經典並非容易的事,特別是對於西方經典,原文有古希臘文、拉丁文、德文、法文,甚至也很難懂的古英文,我們往往只能靠翻譯閱讀,倘若譯文錯誤或者極不流暢有如天書,那麼閱讀原典、經典,幾乎就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事。因此,首先要有一個受到肯定的譯文,當然最好,是自己能讀原文,並配合後人的註釋,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原典的精義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閱讀經典有一些很重要的意義。首先,閱讀經典就是在與偉大心靈對話。有些人可能執著於當紅潮流,認為這才是最酷、最有價值的事。可是,我們常可以看到,有些過去兩三年前當紅的書籍,現在要在書店中找到,都十分困難。而這些經典,往往都是經過千百年來的錘鍊,人們普遍認為重要的著作。我們透過研讀這些著作,藉由這些偉大心靈,帶領我們認識他/她們的世界,瞭解他/她們想要解決問題,以及所提出的答案。當然,在這其中,也常會激發我們的困惑。有時,藉由仔細閱讀,就可以找到我們的答案。但更多時候,這些偉大心靈展現了一個解決問題的典範,我們從中學習,進而運用自己的理性,找到自己問題的解答。

        其次,我們身處現代世界,很容易會產生一種偏見,認為一切新的就是好的,舊的就是壞的。因此,我們認為現代世界的價值觀、道德判斷、政治制度,就一定是優於古代。這是真的嗎?我們能不能暫時放下自己可能的偏見與盲點,抱持著謙虛的心態,向古人學習,聆聽古人的聲音。說不定,我們可以獲得更大收穫。特別是,當代的問題,有很多時候,許多觀念都是在一些特定的預設上,越走越遠。我們若能回到源頭,從更早的歷程中,找到這些觀點的盲點或者問題,重新思考與反省,可以幫助我們解決當代難以處理的問題。反過來說,我們也並非一味推崇古代,只是希望重新開啟所謂的「古今之爭」,保持著開放的心態,而非一直是「以今非古」。

        再者,經典的好處,在於往往不是只有單一學門在閱讀,很容易與其它學門有共同的材料,可以進一步討論。譬如,柏拉圖《理想國》,是念文學、歷史、詩學、教育、哲學、政治等學門的人,都認定的經典著作。縱使大家的觀點、著重處不同,但很容易有共同的話題與討論的基礎。此外,經典的重要性,除了經典本身文字的意涵,透過歷代學者的詮釋與累積功夫,經典本身可以蘊含的意義,已經被充分闡釋,很多重要的思想、主張,都是立基於這些經典之上。而西洋政治思想史中的經典,往往就是西方政治人物、學者的文化根基,他們的立論,正因有這些基礎作後盾。倘若我們能有這些文化素養、知識背景,那我們就不是只能讀懂表面意思,而能體認這句話或這些論述背後的深層意涵。舉一個相關的例子,暢銷小說《魔戒》,故事的原型就是出自柏拉圖《理想國》中蘇格拉底講得一個故事。在那個故事中,一個可以讓人隱身的神奇戒指,與人們會利用這種神奇力量為惡還是施行正義?這個根本人性的探索,托爾金發展出一個更宏大的故事,加上了許多奇幻文學的元素。但是,一個核心人性的討論,則是相類似的。我們看到《魔戒》的故事時,回想到《理想國》中的描述,很快就能掌握重點,知道作者想要討論的主軸為何,連接著一個更深層主題的討論。當然,原典與後來的詮釋發展,也未必完全一致。這也是精彩之處,有繼承,也有創新,豐富了人類的生活與理解層面。

        也因此,本課程介紹這些經典,儘管希望能盡可能傳達出經典中重要的概念與意涵。但是,最終的目的,還是希望同學會因此產生興趣,願意開始閱讀經典,願意一字一句的思考,聆聽這些偉大心靈的聲音。

        但是,要如何閱讀經典呢?上面的討論,已經提到一些基本的態度,我們再試著整理出幾點態度與方法:

          (1)盡可能讀原文,或者仰賴一本可靠的譯本。有關原文版本或譯文選擇,可以請教該領域的專家,或者翻閱一些文獻,通常會有這類的討論說明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(2) 在開始進入原典之前,可以先看一下相關的歷史背景介紹或作者生平,瞭解這本著作的時代脈絡。當然,也可以看一些好的二手文獻介紹,可以幫助我們很快對於原典討論的議題與論證方式,有比較清楚的理解。另外,有些人也喜歡抱持著自己的問題來看原典,可以看到原典對自己問題的解答。不過,這也很容易有先入為主的觀念,以這樣帶著框架去看,很可能得到的觀點,會和二手文獻的解讀,沒有太大差別。或者在你自己的框架下,沒有辦法得到原典真正的啟發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(3)因此,另外一種態度,就是試圖以原作者想要傳達的方式,來理解原作者的用意。也就是說,我們不是再以自己的問題意識,來原典中找答案。而是仔細看作者的提問,作者的解答,而我們從中得到啟發。這有點像是,我們看一本小說,我們就是樂在其中,順著作者的情節安排,從中得到感動與各人的啟發。更具體的說,原典作者往往處理的是當時環境的個案,不能照搬到現代,作為我們的解答。但是,作者處理那個時代議題時,常常會展現出一些超越時空的原理、原則,或者是對人性的認識。這些具有普遍性價值的觀點,正是我們可以從中汲取與運用的。

◎ 推薦文章
          
梁文道,「失落的慢讀」,《聯合報》,2010年2月6日,第D3版。

本網站〈時論〉:「如何培養真正的政治領袖?」

龍應台(1999)〈在迷宮中仰望星斗:政治人的人文素養〉,《百年大學演講精華》,台北:立緒。

林毓生(1983),〈一個培育博士的特殊機構:「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」─兼論為甚麼要讀原典?〉,《思想與人物》,台北:聯經。





2011年8月21日 星期日

為何要追問這些問題呢?

為何要追問這些問題呢?
好處與壞處

「我不偷、不搶,服務客人的需要,以自己的勞力賺錢,為何不可以?」

「我要花錢請別人幫我生小孩,自己生小孩多辛苦啊!」

「為什麼我一定要遵守規則呢?」


日常生活中,常常會聽到一些爭議的問題,有的人贊成死刑,有的反對。有的人認為性工作是一種權利,應該受到保障;有的人則認為這是一種罪惡。有的人覺得愛國教育很重要,有的人則認為這是很落伍的事……….

這類的問題很多,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爭議的公共議題。有時候,這些問題離我們很遠,我們也搞不清楚那些人在吵些什麼;可是,有些時候,我們自己也會碰到或是想要對這類的問題作出判斷。

譬如,要不要死刑?當我們看到被誤判的死刑犯家屬通失親人時,我們會覺得處死是一個很危險的事。或者當我們看到一些喪盡天良的人,濫殺無辜,我們覺得這樣的人,真應該「槍斃」。支持死刑與否,我們會想做一個判斷,希望類似的悲劇不要再發生。除了有一些直觀的感覺外,我們總是想找一些道理來支持,因為我們常常要去說服別人,當然也要先說服自己。

更重要的是,大部分的人,都希望有一個比較好的生活。譬如,我們不喜歡人家隨地吐痰。我們會說這是不衛生的。同樣的,當人們在爭議死刑問題時,我們心中也常會有一個理想社會的面貌,我們希望這社會應該是怎樣怎樣。希望透過不同的判斷,可以讓我們的社會更好。

因此,我們有時很自然的會說,我覺得「如果這樣做,社會可以更好」。「這是對的!」「這是好的!」「我覺得這是正義的!」「太有道理了!」

但是,要下判斷並非容易的事。除了我們對於這個議題深入研究,找出支持或反對的理由。很多時候,我們也需要一些基本的理論基礎,譬如,我們對於人性的觀點,對於諸如功利主主義、個人權利觀等知識,而且透過反思不同的個案問題,可以幫助我們對自己關心的議題,有觸類旁通的效果。
而思索這類公共議題,有什麼好處呢?我覺得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好處:

首先,我們自己有時被迫作出抉擇,我們總希望作出一個比較好的判斷。因為錯誤的判斷,有時受害的,是我們自己或者我們所關心的人。譬如,應否開放賭博,就是非常生活化的議題,影響我們的生活。範圍更大的來看,我們希望社會更好,因此,我們希望一些公共議題,可以朝比較正面的方向發展。這是對個人也是有利的。沒有一些人願意關心這類公共議題,受害的,就是我們這些默不關心的人。

其次,思考是需要練習的。倘若我們不嘗試開始思考這類問題,在下次自己碰到這類問題時,我們可能不知所措。有些問題是可以類推的。

第三,我們對於真理是有偏好的。反過來說,我們不喜歡錯誤。倘若我們知道原先哪些想法是錯的,我們會希望改正,而採用正確的資料或前提。

但是,天底下的事,似乎很難只有好處,沒有弊端的。追問這類爭議問題的思考訓練,似乎還是有一些壞處的,我們也不得不去正視,也是事前需警惕的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 首先,我們很容易勇於爭辯,怯於行動。特別是,當知道事實真相,不是那麼簡單,而是有更多複雜的面向時。我們失去了原先單純認知的盲勇,而陷入難以行動的猶豫。而且,更多時候正因為看到事務的正反面並陳,而自己又缺乏或不願進行判斷時,自己可能就更容易置身事外,而不願意如一般人,遵循著一般的規範。也就是自己行為甚至更脫離社會既有的規範。

更進一步來說,探詢爭議,有時是挑戰既有的認知,往往容易讓人失去了方向感。而且,思考有時就像一條不歸路,一旦開始,就很難回頭了。質疑一切既有價值,往往就是跳脫了既有的價值觀點、習俗、慣例的束縛。因為知道一切是可以被質疑的,也有其問題。接受了這種啟發的年輕人,很容易像是一匹脫疆的野馬,認為真理不存(因永難追尋到),所以一切可為。而且正因受過這類思考的訓練,也很容易轉為辯才無礙的能力,轉而為自己自私自利的行為辯護,進而造成整個社會的危害。這也違背我們原本思考這類公共議題,是為了讓社會更好的初衷。

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的學生Alcibiades就是一個非常鮮明的例子。Alcibiades十分心怡蘇格拉底的智慧與哲學生活,可是野心勃勃的他,對於蘇格拉底的教誨,也只是短暫的沈浸而已。最後,Alcibiades以其聰明才智,不時遊走雅典、斯巴達、波斯政權,支持或背叛,全然以自己的利益為主導,睥睨世俗的價值與規範。哲學讓我們挑戰世俗規範,但是,也很容滑落為最後只是捍衛自己的利益,反而更是危害社會,這是我們必須要謹慎。政治哲學家Leo Strauss提醒我們,思考可以是大膽無恥的,但是行為則是要謹慎中庸。這或許是一個非常好警語。

至於在探詢問題時,我們也要注意幾件事情:

首先,我們很容易從自己的利益出發看問題,或者懷疑別人也是從自己的利益看問題。這時候,就沒有辦法真正相信彼此的論證,而是認為這牽涉到個人利益。這時就沒有真正的溝通的可能性,而只是利益的競逐而已。這就成為一種失敗的公共討論。

其次,我們希望討論的方式,是透過公共理由。也就是,總是要有個道理出來,而不能只是說個人的偏好,或者是我爸爸說之類的理由。要有一個大家可以彼此理解、接受的理由。

第三,傾聽與試著替對方想。我們在判斷一個問題時,很多時候,我們會有一個偏好,或者是別人先問我們的判斷,然後才來找理由。這是難以避免的事,因為大多時候,我們自然而然先下判斷,然後開始找出自己的理由。有的時候,理由可以成立;有的時候,很難自圓其說。這就是我們成長的方式,透過傾聽與對話,聆聽對方的論點,發掘自己立場的可能問題。

第四,我們或許要警惕,真理是否一定是普世價值的。還是,真理真的有可能只是適合某些人。譬如,對於基督徒來說,上帝是真理、道路、生命。可是對於佛教徒而言,「無常」可能更是人生真理智慧。我們從世俗的眼光,爭論真理對錯,固然有我們討論的立足點或是角度。但是,我們要能以一種開放心胸,設想各種可能性,包容各種學說。經過理性反思,我們應該要自己的立場,但是,也不要輕易抹殺別人的見解。

◎名言佳句

"For moderation is not a virtue of thought: Plato likens philosophy to madness, the very opposite of sobriety or moderation; thought must be not moderate, but fearless, not to say shameless. But moderation is a virtue of controlling a philosopher's speech." (Leo Strauss, What is Political Philosophy? and other studies, Chicago: Chicago University, p. 30)